周六,一位朋友講述了父親這兩年的改變:他聲稱自己什么都干不了,不能去銀行,不能去超市,不能去菜市場,一切都推給同樣過了80歲的老伴料理;他沒完沒了地看電視,卸掉了身上的一切責(zé)任,似乎還對此相當(dāng)滿意。
他的消極、倦怠,常把朋友的母親惹哭。這位老太太,以前連皮鞋都由丈夫來擦,連茶水都由丈夫來泡,相濡以沫了一輩子,卻在晚年遇見丈夫性情大改。如今,眼前這自私自利撂挑子的家伙,還是她結(jié)婚快60年的丈夫么?她簡直覺得他的靈魂已被掉包。她磨破了嘴皮,要求老頭子“積極地生活,走出去跟人交流”,“把生活能力重新?lián)炱饋恚瑴p輕孩子們的負(fù)擔(dān),更重要的是,幫助我,如果咱倆還不想住養(yǎng)老院的話”。朋友的父親卻像個孩子一樣任性表態(tài):“搬去養(yǎng)老院多好,那樣咱倆都不用管事了?!崩咸珵橹畾饨Y(jié):“我可不想像你一樣,迅速退化成別人的累贅!”
一向溫和鎮(zhèn)定的朋友,在我面前刷刷地流下淚來———她和家人都沒有料到,父親是得了老年癡呆癥。他的各種不可理喻的行為,包括把襪子塞進(jìn)冰箱里,把擦臉油放進(jìn)微波爐;忘了在燒水壺里加水就插上電干燒;不肯洗澡,拒絕理發(fā),去了超市在外面轉(zhuǎn)悠幾小時找不到回家的路……在診斷結(jié)果出來后都有了解釋。
這一結(jié)果讓全家人都十分難受。朋友記起自己站在母親的立場上對父親的嚴(yán)厲指責(zé),記起他們帶他出去吃飯,強迫他點菜與算賬;記得他們強迫他打太極拳,嘲笑他從前衣冠楚楚,現(xiàn)在邋遢到連球鞋也穿反……他們絕沒想到他退化得這樣快,是因為大腦的嚴(yán)重病變。父親感到自己已被完全擊敗了,為了避免出丑,他不得不持那種放棄的態(tài)度,只為維護(hù)自己殘存的自尊。而孩子們的逼迫,更加重了他的挫敗感。
“現(xiàn)在,我該怎樣與日益陌生的父親相處?”歐洲人有諺語說,每個老父母都是我們潛在的屋頂。他們的離去,就是我們被掀掉屋頂坐在廢墟中———現(xiàn)在,朋友的父親還健在,而她的屋頂似乎已被掀去。
我建議她去看本書,那是奧地利作家阿爾諾·蓋格爾寫的,書名叫《流放的老國王》。
作者的父親在上世紀(jì)90年代中期開始,就飽受阿爾茨海默氏病的折磨,病情逐漸加重后,子女們不能不請看護(hù)日夜照料他,并請假回老家陪伴他;連與父親離婚多年的母親,基于同情與責(zé)任,也回到老宅,替父親整理堆積了幾十年收藏與回憶的家,為他理發(fā)、剪指甲。
阿爾諾的父親出現(xiàn)了一系列老年癡呆的癥狀:性情孤僻,言行混亂,任性固執(zhí),他把兒子喚成自己的兄弟,把兄弟喚成自己的叔父;每到黃昏他都吵著要回家,哪怕他一步也沒離開自己家。當(dāng)家人忍無可忍把他拖到大門口,要他念出自家的門牌號碼時,他驚奇地說:“是誰偷了我家的門牌釘在這里?”
應(yīng)該怎樣與這樣的老頭兒相處?阿爾諾總結(jié)出來的經(jīng)驗是:因為疾病,父親再也不能從橋那頭走到我這里來,因此,我必須走到他那里去。他給父親起了個綽號叫“流放的老國王”,他據(jù)此來解釋父親沒完沒了的回家欲望,他的不安全感,他認(rèn)識上的混亂,以及他的茫然無措與孤苦無依。阿爾諾說:但是,作為親人,我們別忘了被流放的國王,也是國王。
他像老國王忠誠的管家一樣侍奉父親。他與父親一起唱幾十年前的民謠,因為唱歌可以讓老年癡呆癥患者獲得愉悅和安全感;他幫父親刮胡子,晚上,當(dāng)父親要光著腳出門溜達(dá)時,他給他套上棉衣和襪子,陪他在院子里走一會兒,再引導(dǎo)父親回床上去。做這些事令這位作家兼DJ精疲力竭,但偶爾,疾病也會收起利爪,讓父親有清醒慈祥的片刻:他憐憫冒雪趕來的兒子手太冷,緊握他的手幫他暖手;當(dāng)兒子在膝蓋上寫東西的時候,父親會幫他扶著本子;兒子在躺椅上小憩,父親會在他毫無準(zhǔn)備的時候,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撫摸他的臉,有時用手心,多數(shù)時候用手背。這動作讓兒子意識到:“今生再也不會有一刻,比此時與父親更親近的了?!?/p>
父親難以治愈的病,像暗房中的顯影劑一樣,讓生命的意義,親情的意義,清晰地浮現(xiàn)出來。
國王什么時候回家?這個問題沒有答案。只要牢記他在被流放的苦痛中,而令他稍感安慰的,唯有家人的愛,就可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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